到目前为止，二毬还是他们那个村300余户人当中唯一在外做大官的人。官不大，只当到局长，也就是县里的那种小局，正宗的中国式的小科长。至于其他的人，像作家呀，记者呀，以及某企业的小头目，政府里面还没有正儿八经走入政界的干事之类，因为给村民办不了事，在村民的眼里也就算不上官儿。
别看二毬官小，可给村里人办了不少事。谁家孩子长大了，他帮找个临时工，给村里人办个身份证、开个介绍信、别人三番五次找不见人，他只一个电话，事就办成了。甚至谁家孩子大学毕业，中专毕业，二毬也帮忙找工作，少不了跑路花钱，跟人瞪眼，扬脸下气的。
二毬有时会气得说，他妈的，很正常的事，该办的不办，不该办的又办得一个劲，正常的事硬让这伙人弄得不正常了。给谁办事，二毬有时还让谁跟着，他说这叫学着活人。事成之后，二毬拿出一叠票据说，你给我报!对方会说，报，报。二毬会说，不报不得行了!贴人能成，还能让我给你再贴钱不成?这钱我是贴不起的。尽管有时候二毬也能沾点小便宜，但村里人还是喜欢让二毬办事。二毬办事实在，他们放心。临近退居二线时，二毬东拼西凑，跑交通、找县长硬给他们村里人修了一条5公里长的柏油马路。
村里有了红白喜事，只要邻里给他打声招呼，二毬就把人情拿得重重地回去了。关系密切的，或是家贫的，二毬总要问人家，过得去过不去?这么大的事情，不行了叔给你先弄几个，让事情先往下过。这样，二毬在村里就很为人了。
二毬的本名村里多数人已记不清了，由见面喊他二毬哥、二毬叔、二毬爷统统取而代之。但二毬也不计较，他还认为亲切。只要二毬在村里呆几天，有时候他把他自己的名字可能也忘了。
村里一个大学毕业生，还是他给跑路安排的工作。一天，他有事到单位找人家娃的领导，办完事之后，又把手包丢在人家娃的办公室里，他人走了。这小伙子发现后就随后追喊，先叫，叔，叔。二毬没言传。眼看着他们几人要钻进小车里，这小伙子急了，就高声喊：二毬叔。哎!二毬立马应声，转过身见是这娃，二毬笑说，唉呀，你叫叔、叔，毬的，叫叔的多的太!我知道谁叫谁?你以后就叫二毬叔。这娃走至他跟前语塞地说，叔，我实在是着急了!他把这娃肩一拍，说，毬的，这是个鸟事，不在表面尊重，而在内心里。当时和二毬同行的还有一副县长，县长听到后把头伸出窗外打趣地说，从乡里，到县里，谁不知道他是二毬。你还在后面带了个叔，就说明对他的尊重了。以后就喊他二毬叔，省得他听不见。车上几人齐笑。
二毬得名
二毬自小就不叫二毬，二毬是爷爷奶奶对他的爱称。他的官名叫壮壮，原因是他爷爷见他们全家人老几辈的模样都长得“精瘦”。无论家境如何人看起来总是不很富有，没人家胖人看起来富态，总是骨瘦如柴地可怜样，取名壮壮是想改变家族的人种。上小学一年级以后，二毬就在本子皮上写上他的全名：苟壮壮。
老师说，壮壮，你还不如叫状元的好。二毬逐把他的姓名改写成，苟状元。家乡人说的老陕土话，把苟读成狗，苟狗不分。孩子间闹着玩，见他总叫，狗状元。二毬他爷爷奶奶知道了，就说，我娃不叫状元了，也不姓这烂苟了。我娃还不如叫二毬的好，省得别人欺负。
一
二毬是父母生的第一个孩子，长得胖胖的，眼大脸方，天庭饱满，四肢健壮，彻底改变了祖上的那种没劲的麻杆腿、黄鼠狼腰、烟杆胳膊尖嘴脸。他爷爷把这归功于二毬他妈，因为二毬他妈长得就比较富态。用他爷爷的话说：这是“地”的问题。他爷爷一会儿不见壮壮，总要问家人，我那二毬咋不见了?
二毬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，眼看着要放寒假，老师让写周记。当时老师在课堂上说，周记，周记，一周一记，记录一周来值得你记忆下来的。比如，你妈妈给你买新衣服了。你和同学打架后，老师批评你了;考试成绩让父母知道后，父母的态度了……二毬认为，老师说得都不对。因为二毬他妈还没有给二毬买新衣服，买新衣服要等二毬放寒假以后。二毬这一周来也没有和谁打架，总之，老师列举的例子没有一样和二毬对上号的，但作业布置下来，二毬还是得做。
下午放学后，二毬一个人爬在院子里的炕桌(一种矮小的饭桌)上写周记，思前想后写不成，就烦。他又把桌子搬到后院里写。正写着，他爷爷回来了，进门就喊，二毬!二毬!咋不见我二毬到哪儿去了?
二毬听到后从后院跑过来生气地冲着爷爷吵，你喊啥呢喊，喊的想挨刀子了?他爷爷见状嘿嘿一笑说，哎哟，我二毬今天发威了!谁惹二毬生气了?二毬把头一歪说，妈的，狗日的老师让写周记，举的例子没有一样和我对上号的，正烦哩，你喊。爷爷听二毬诉完苦后说，好办，你想咋写?二毬说，我想写人干急等不到过年，老师说腊月二十三放假，正月十三就开学，正月十三开学了就过不成十五么!他爷说，噢!你是想写你的心理过程?
对!你说好不?二毬瞪大眼睛问爷爷。
他爷爷说：好得很!你想好了么?
二毬说：想好了。
他爷爷说，只要你把内容想好了，你就赶紧写，省得过一会儿忘了。
二毬说：那我就写了，写完后你帮我看。(他爷爷上过私塾，经常帮二毬看作业)。
他爷爷说，行。二毬刷刷地写开了。
快放寒假了，离过年还有好多天，人心里很着急，总盼望着早点过年。(第一自然段)。
谁知，昨天中午上课，老师说腊月二十三日才放寒假，正月十三日就开学。我看，不如正月十六日开学，但胳膊扭不过大腿!(第二自然段)。
哎!过不成十五了。去毬!去毬!(第三自然段)
写完后二毬把周记交给他爷爷看。他爷爷扫了一眼说，枣胡改板二锯么，就不能再写长点?二毬说，你就不懂，李白的《静夜思》，也不就那么几句。快看，看有错字没有?
他爷爷看后笑着说，二毬，行!写得好!我二毬就是机灵。
二毬问，你说，把我的心理写出来了没有?
写出来了。写出来了，来来来，爷爷给我娃取点冰糖。
他爷爷又问二毬题目叫啥?二毬想了半天没想好。他爷说，那就叫“二毬想年”。二毬说，不如叫盼年，把二毬两字删掉。他爷说，嘹得很!
二毬的周记交上来后，老师看了坐在太师椅上笑得前俯后仰。他没有想到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能把自个儿的心理活动完全写出来，而又是以这种语言方式。高兴之余，老师把二毬的周记在课堂上读给学生听，惹得同学哈哈大笑。但老师还是表扬了壮壮。老师开玩笑说，将来争取当个状元，不过，要把“苟”字去掉，不然成了“狗状元”了。学生哗然。
二
爷爷奶奶很疼二毬，是因为二毬长了个牛牛。二毬之后他母亲又生了两个女孩，二毬就显得越发金贵起来。在街上或在家里谁要是惹了二毬，从他爷爷奶奶那儿首先过不去,二毬的爸妈都排在其次了。这样，二毬就天不怕地不怕了。
一日放学后割草途中，二毬和狗娃在麦场里摔跤。麦场离村子不远，四周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孩童。当时，大伙齐喊，狗娃，加油!狗娃，加油!人们都同情弱者，孩子们也不例外，加上二毬平时脾气倔，给他喊加油的少。越是这样，二毬越用劲，俩人抓住对方胳膊像牛顶架，二力相斥，较着劲。由于二毬力大，狗娃撑不住，尽管大家给他加油加油地喊，他还是被二毬一跤摔倒，卧地大哭。狗娃虚，不识耍。二毬拉他不起，还边哭边骂二毬说，二毬你日你妈二毬!你把我这儿摔痛了。二毬就近前看，又问，把你哪儿摔痛了?狗娃指腿，二毬上前抚摸狗娃的腿说，没见，没见。我也不是有意的。狗娃还哭，谁知狗娃他妈闻声赶到，老远就喊，谁欺负我娃了?跑至跟前又问：谁欺负我娃了?周围孩子都说，是壮壮，壮壮把狗娃打哭了。
起来，叫妈看，狗娃妈蹲下看儿子的腿，壮壮躲在一边。狗娃见了母亲，更委屈了，哭声拉着说，妈，我腿痛。他把我摔倒了。狗娃妈给狗娃边揉腿边说，壮壮，你狗怂要把我娃腿摔得劲大了，让我娃睡到你坑上，让你妈做面粉，打鸡蛋。
二毬撅着嘴哭丧着脸说，做面粉就做面粉，打鸡蛋就打鸡蛋。你娃太不适耍了，都不胜女子娃。二毬欲拿笼和镰刀走时说。狗娃他妈拉狗娃，狗娃还不起来，还喊腿痛。狗娃他妈就发火了，说，壮壮，你日你妈的把我娃咋样摔倒的?可能还摔得劲大了。
我就这样轻轻一摔，他倒了，就哭。你娃不识耍，没一点事。二毬把笼已跨在肩膀上回头辩解。
狗娃妈有些气急败坏地说，你个岁怂把我娃打了，还皮囔啥哩?叫我把你也摔一跤试试?你瞎了眼了你不见这是瓷地!
壮壮强辩说，你娃是泥捏的，不识耍!狗娃他妈就上前打了壮壮一耳光。壮壮说，你敢再打?狗娃他妈就又打了壮壮一耳光。壮壮没躲闪，耳光也打得很响亮。打完后又说，我把你打了还咋?没想到的事发生了。壮壮从笼里拿出了镰刀，照准狗娃他妈的腿捋了过去。只听“哎哟”一声，狗娃妈倒地大哭，腿上立时鲜血直流。壮壮站在那儿说，大人还欺负小孩儿!我叫你欺负。狗娃他妈则边哭边喊，壮壮杀人了……等有人赶到时，壮壮，已逃之夭夭。但当人们知道了狗娃他妈被打的经过，都说，针尖对上麦芒了。这一次碰上二毬了，也是给她的一个教训。
当天下午，壮壮的爷爷奶奶还是拿了人情，去看了狗娃他妈。狗娃妈说，没事，伤得倒不大，我已用药把伤口包了。哎呀，你壮壮真是土匪一样下得手。他和狗娃打架，我说他，他戗我，当时生气地打了他一下，他就拿着镰照着我的腿来了一下。你这娃要好好管管……
从此，壮壮的二毬名气慢慢大了起来。同龄人都知道，壮壮是真二毬，下得手，惹不得，街上也无人欺负。
二毬当队长
一
随着年龄的增长，壮壮身上的二毬气少了，二毬的名气也逐渐减弱，在同龄人当中，也很少有人叫他二毬了。壮壮18岁时，恰逢文革，高中毕业的壮壮和全国所有人一样，没有上大学，就毕业了。毕业了就回家务农，也就是修理地球。
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，壮壮的许多城里同学都下了乡、插了队。壮壮虽然没插上队，但却当上了生产队里的记工员，整天不干活，赶到这块田那块地里追着给社员记工分。到了后半年，大家选他当上了生产队的副队长，有时开个群众会，到大队里学习个文件，回来后再给队里社员传达传达。这家伙如鱼得水，似乎还混得蛮好，人缘也越发好了起来，连同龄人也很少喊他二毬了。不喊他二毬的理由之一是，这家伙识字，似乎与二毬两字贴不上边。理由之二是，年龄慢慢大了，人给了他面子，也就没人喊他二毬了。
那几天老队长有病，壮壮也就主持了生产队里的工作。按照队长的吩咐，他打了铃，吆喝了起响，并站在一个较高的地点高声安排了男劳几人，女劳几人都干什么活路。之后，他就学着队长的样，坐在巷口观察，看谁来了，谁没有来，谁来得晚了。等人都来得差不多了，二贵才来，来得晚了都不说，还要请假。二贵说：壮壮，我今后晌怕地里去不成了。我媳妇身体又不好了。壮壮问，你媳妇又咋了?不是前半年刚坐完月子，身体又不好了?
二贵说：唉!又不好了。
壮壮说，又不好了是咋回事嘛?旁边有一妇女听出了话音，说，这鬼二贵，不是你媳妇才怀上三四个月嘛?
二贵说，就是才三四个月，中午到后院挖萝卜，栽到萝卜窖里，就小月了。刚刚中午的事。二贵解释完就走，让壮壮把叫住了。壮壮说，二贵你别急，你把话说清，你得请几天假?
二贵说，估计得五六天吧，看起来挺严重的。(实际二贵只比壮壮大四岁)。壮壮说，五六天!够吗?坐月子不是得一个月，小月了怕也得十天半月伺候。周围有人笑说，唉哟!这个瓜娃队长!小月了四五天后就能自理。你想给人家批多长时间假?
壮壮说，他说五六天就批。我敢多批吗?我对这事就不了解，假批多了他就上南山扛木头去了，让人家木材检查站的人抓住，又说是搞资本主义，还得我去领人。
几个妇女说，你先批六天假。这事呀，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。
壮壮说，好!先批六天。但这事我结了婚也不一定知道，我都当几个月队长了，才听一个人说他媳妇小月了。
小月就是生娃不到月份，生了，娃没成。一男的嬉笑着插话说。
壮壮说，那这不就是流产么，还叫个小月!把人弄糊涂了。周围人哈哈大笑。有人打趣地对壮壮说，你这个知识分子叫流产，农村人叫小月，但流产和小月还是有区别。壮壮问，区别在什么地方?书上只说了流产，没说小月。那人说，区别嘛，你以后就慢慢知道了。壮壮正要追问，他母亲也赶到现场，壮壮脸一红，大家都偷偷地笑。
二
狗娃家日子一直不好，作为同龄人的壮壮时常很关心，但壮壮不懂农村方言，时常被大伙捉弄，也出了许多笑话。
一日开会前，壮壮问狗娃他大，叔，你中午歇晌在家干什么?狗娃大那人老实，说，唉呀!好娃哩，你就不知道，叔一回家吃完饭，实在乏得不行，就睡觉了。一直到你打铃起晌，听见铃声才起来。
壮壮又问另一人，叔，你中午歇晌在家干什么?这人说，我在家背漫子呢?一晌午就没停点。
壮壮听完后对狗娃他大说，叔，你听听，人家中午在家背漫子，你中午在家睡觉。你家的日子咋过得好!
周围人一听哈哈大笑，也没人给壮壮解释，壮壮也不追问，以为是笑他刚才说话的腔调，但大家都知道壮壮不懂农村方言，好忽悠。
狗娃狗日的心眼多，那天中午，全村男劳在拔玉米秆，那是很累人的活路，要一手拿小镢挖，一手扶玉米秆拔，再把玉米秆儿上的土敲打净。就那活儿，农业学大寨那会儿，男劳们干得哗哗生风。大家正干着活，狗娃想偷懒。他对壮壮小声说，啊呀队长!我要方便。壮壮说你去，去了半天不见人，都快下晌了，狗娃嘴叼自制的喇叭筒香烟回来了。
壮壮问，狗娃你方便用这么长时间?狗娃给壮壮使了个眼色，走到壮壮跟前小声说，伙计，今天拉血，实在不好受。壮壮说，还严重吗?狗娃把脸一拉说，就提不起裤子，日脏的，难受的，没法说。壮壮说，那不行了，你请两天假到县城看病去?狗娃装着很痛苦的样子说，还不是想挣你的工分。壮壮说，你去，毬的，身体要紧，还能少了你多少工分?
狗娃回家把馍一拿，偷偷地一个人上南山扛木头去了。回来后他给壮壮吐了实情，说，唉呀，壮壮，我看你当不了队长!我那天说拉血，实际上是连拉粪带歇息……壮壮听后大骂。谁知狗娃嘴不牢靠，高兴得把这事在村里逢人便说，壮壮在村里人的眼里也由二毬变成了瓜娃。
二毬的治村理念
一日，工作组来他们村检查工作，壮壮陪着人家，经过一户村民家街门口时，有一成员不留神踩了一脚猪屎，心理总觉得霉气，边把脚上的猪屎在地上往净的蹭边说，这家人为啥不把猪屎及时清理掉，你看好好的路，让猪拉得日脏的。这事你以后要管一管。壮壮铭记在心。
第二天开群众大会，等工作组的人讲完话后，壮壮说，我今天也借开会之机顺便说一个事，这个事说大也不大，说小也不小。因为它牵扯着咱们凤凰村的整体形象，牵扯到咱们凤凰村的将来。一句话，我也是为咱们凤凰村的发展着想。咱们凤凰村，地处关中腹地，渭河北岸，土地肥沃、人杰地灵啊!我们这里曾经是杜甫的故乡。李白曾经在我们公社境内隐居过(他忽悠村民)。凤凰是什么呀?凤凰是一种十分美丽的鸟儿。相传这种美丽的鸟儿曾经在我们村栖居过，所以我们村才叫凤凰村。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，但充分说明我们村原来也是一块风水宝地!现在我们村成什么了?房子都盖好几年了，人都住进去了，土坯还在外面露着;旧房子的泥皮这儿掉一块哪儿掉一块，看起来一片破败象。我们是缺水还是缺土?不会用泥巴把它泥得光光的。更糟糕的是，一进咱们村，猪羊满街跑，粪便遍地是，让人一不小心就踩一脚，你说，日脏不日脏!?霉气不霉气!?你们家里是没有猪圈羊圈，你们不会把街门口的卫生勤打扫着?
壮壮说到这儿，工作组那个同志插话说，你们队长说得好!我昨天就在街上踩了一脚猪屎。你们想一想，别人穿一双新鞋，在你家门口踩上一脚猪屎，心里是什么感觉?是不是要回头骂你们家里人都是懒家伙。大家记着，要把这事当一回事来抓。壮壮同志接着讲。
壮壮说，还有咱们这儿的人，整天衣帽不整，男劳力一下晌就在门口栽庄哩，下棋哩，狼吃娃哩。你不能抽空把家里的活做一做，把院子呀、街门口呀打扫打扫;把门口的坑坑洼洼用土填平，让人从你家门口过时路也好走些。女人呢，有的都是几十岁的人了，一天从东家串到西家串门子，说弄是非，搞得村里人不团结;到她家里，屋里弄得像个猪窝。你有时间不能在家里缝缝洗洗，把家里人穿的衣服检查检查，看看扣子还在不在，烂了的地方把它缝上。你家里人穿得好了，你脸上也有光彩么。还有的结婚才一两年的新媳妇，毛头大鬼，怀里抱个娃扯街骂巷，脏话、臭话齐出，像个啥嘛?还有的人，和家里人吵架也骂脏话……叫外村人给咱村里编了几句歪诗，说，
凤凰村里没凤凰，
女人都成懒婆娘，
男人个个没志向，
烂房烂人烂村庄。
踩了一脚猪屎的那个工作组成员听到这里站起来兴奋地说，哎呀!你们的队长说得好，说得形象，具体、真实，真是满腹经纶。鼓掌!鼓掌!他带头鼓起了掌。
壮壮接着说，我今天陪工作组喝了点酒，头脑有点发热，但我说的是实话，心里话。我说的事，又不用你花多少钱，只是一点力气活。我认为，目前咱们村，与凤凰两字根本沾不上边。怎么办?从明天起，男劳力，抽一点空，该拉土的把土拉好，把材料准备好后，请一两天假，把咱村里的泥水工叫上就行，生产队给泥水工把工分记上，泥水工给村里人干活不能收钱。把家里屋外该收拾的地方收拾收拾。妇女抽空把自己的活干好，让家里人穿得好好的。只要求：干干净净，整整齐齐。我今天说的这些事，谁要不按我说的做，我也就当一回真二毬。给你家门口写个牌子：不文明家庭。再不行，给你门口立个碑，看你儿子将来还找不找对象，女儿还嫁不嫁人……总之，争取在一两个月以内，来它个旧貌换新颜，让工作组再来，也不至于踩一脚猪屎……
半年后，壮壮已经上大学去了。谁知，这个曾经踩了一脚猪屎的工作组成员再次来到凤凰村检查工作。进村后见到村里面貌焕然一新，他高兴地说，哎呀!壮壮还真行!临走时他编了几句顺口溜：
凤凰村里卫生亮，
家家户户换新装。
老头精神像小伙，
老婆容颜赛凤凰。
街上没了猪屎窝，
条条村道平展巷。
泥土房子泥土墙，
家家户户赛墙光。
喜看妇女串门子，
针线缝补互欣赏。
没了扯街和骂巷，
没了婆媳再骂仗。
村口那个棋摊摊，
围观群众都鲜亮。
男劳干活有了劲，
女劳干活留美像。
二毬求学
一
高中毕业的二毬当生产队长确实有点大材小用，凭他念报纸、文件的流利程度，用村里人的话说，叫鸭子吃菠菜呱呱叫，何况当个生产队的副队长。有道是庄稼活，不用学，人家干所咱干所。至于指挥生产，不就二百多个男女劳力，二毬自然也不在话下。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的人，都能当队长，何况高中毕业的二毬。
后来，二毬从队长口里得到一个消息，大队里最近要推荐一青年人让上大学，也就是工农兵学员。二毬得到这个消息后，急了。他当晚就跑到大队支部书记家里，把叔叫着，又提着二斤点心，一瓶酒。那时候把这两样东西叫炸药包和手擂弹。
村支部书记问他，你听谁说的?
壮壮说，叔，你想我能听谁说?
哦，我看你当队长好好的，上学干啥?你大你妈就你一个小子，你在外干事了，谁将来照看老人?再说，这事也没决定，咱大队还有像二虎呀、宽平呀、都是弟兄几个，家里也穷，他大人的意思让先在外混几年，想去的人多啊!
那几个高中没毕业还能成?二毬打冷锤。
唉，看么，我听说高中毕业了。
唉，那些人，都是些初中毕业生，有个招工指标什么的，还将就着行。上大学么，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不及格，就不学么，我想保准不行。二毬贬低别人。
支书说，你们这一茬子娃多着哩，是这样，你先回去，等这事我们大队几个人研究研究再说。你今来了，我知道了你的想法就是。
壮壮就扭身回去了。在支部书记家街门口，壮壮碰上了支书的女儿云云。云云曾和壮壮是初中同学，二人还同过桌。云云问壮壮到她家干啥来了?壮壮说，看你来了，多日不见，十分想念。云云说，去，你骗谁，你能看上我。实际云云对壮壮情有独钟，只是云云没考上高中，俩人又不在一个自然村，见面的机会就少。
壮壮说，“唉，你给你大做做工作，让推荐我上大学，将来好好把你谢一下。”云云大眼忽闪着问“咋谢我”?
咱两再同桌。壮壮挠了半天头后吞吞吐吐地说。
你上学了，我和你咋同桌?云云问。
壮壮说，你咋这笨，同桌的意思你不知道，就是一辈子和你同桌。
云云羞涩地说，滚，才二十岁，还没到婚嫁年龄。(那时结婚要求女方二十三岁)但我可以给我大说一说。
壮壮兴奋地歪着大脑袋看着云云说，真的，要来实的，不然他把指标不可能给我。
云云让壮壮看得羞色地低头问，那你说咋来实的，叫我咋说嘛?
壮壮压低声音说，你给你妈说，你对我有意思，让你妈给你大说。
叫我给我妈咋说?你不能找你大人，通过媒人说。云云想歪了。
壮壮补充说，我不能说，你可以先给你妈说，看你妈对我有意见没有?
云云认真地说，行，但你可别上了学，把心变了。
你放心!就是我把心变了，明年你也能去，还有招工机会，到时候咱俩不是就平等了。咱还同桌。云云把头一点，红着脸走了。
云云回家真的把这事给她妈说了。云云说，妈，我姨前几天给我说的那地方和那人，我不同意，我看二队的壮壮还行。
“哦!原来云云心里有谱。”云云的母亲恍然大悟。云云接着说，不过，眼看着别人上学，我想让他上大学，推荐他的事，我大说了算。
云云妈说，好娃呀，让他去上大学，人家在城里，咱的将来在农村咋办?你看，到时候人家还看得上咱?云云脸一红说，早就，不说了。云云话一出口，云云妈信了。她以为俩人早就好上了，就冷吹枕头风，壮壮上大学的事也就办成了。之后，壮壮放假，云云就去壮壮家中探望，壮壮家里人也挺喜欢云云。
第二年棉花公司招工，云云也招了工，但俩人还是没能结为连理，谁也不知道，壮壮和云云的真实秘密。狗娃问壮壮，你狗日的把学上了，把云云干了没有?壮壮说，咱还能弄那缺德事。
壮壮大学剩下最后一年时，云云已经结婚，嫁给了一个同厂职工。一次放假，云云还哭着对壮壮说，我真的喜欢你，只是已经把身子叫狗怂占了，没办法。壮壮笑了笑。但在外人眼里，壮壮又成二毬了。人传言说：壮壮为了达到上大学的目的，把支书家女儿搞通了，上了大学后，又不要人家了，云云……
二
大学毕业后，壮壮被分配到本县的一个乡政府搞计生工作。开始壮壮觉得羞，男孩子怎么搞计生工作?慢慢地也就顾不了那么多。农村人都想生个男娃，以继承香火，但又不得窍道，生一个是女儿，生一个还是女儿，不行再生。有个村民生了3个女孩，正怀第四胎，壮壮就急。他在私下对这人说，再给你这一次机会了。你连这事都不懂么，笨得很!这人问，我咋笨?壮壮说，你不会到医院做个B超查看一下，看清了再生。
这人说：毬的，咋样都不行!我把书看扎了，单月怀，双月怀，单日双日，月经前几天，后几天，试了多次，都不成，还是女孩!但就是没上过B超机子。
壮壮说，你懂得个毬，等你老婆怀孕六七个月后，你给我打声招呼，我把你老婆领到医院里检查一下，看是男孩就生，是女孩就别再生了。
你有这个经验?那人问。
“ 有!”壮壮脱口而出，还说，到时候我帮你。那时壮壮还没有结婚。最终给人把忙帮了，这话就传开了，“壮壮生娃有经验。”又落下个二毬名。
求上进
壮壮40岁时，官已做到乡党委副书记有七八年之久，他的许多上级领导都给他承诺说，很快会给他想办法的。壮壮就老等。之后，领导就调走了，壮壮还是壮壮，还是乡党委副书记。像他这样拼死拼活干七八年副手还是副手的人已为数不多。他先后陪了三任领导，壮壮急，就又想找领导。他听人说给谁送都不行，只有给县里的党政一把手送才管用。这一点，壮壮也心知肚明。但他多年以来一直没有行动，他总想靠他的工作实绩来打动领导，当发现自己的想法与现实的距离以后，他也不得不计划给领导送。他就把这想法告知了妻子，妻子也同意给领导送。可壮壮几年来确实也没有贪污到钱，但为了他当官，用妻子的话说，拿上一万元，不就是你一年的工资吗?当了官儿，咱人也风光风光。再说，他虽然没贪污到钱，但这几年，吃的饭、坐的车、那一样不是国家的，就连抽的烟，喝的茶虽然不是国家的，但要不当这个破领导，谁还再给他送呢?那一个月，壮壮的老婆不到礼品店去一次，把人送的好烟、好酒、好茶卖掉，换回几百元钱补贴家用。就这，壮壮还落了个老老实实的清官-先进工作者。壮壮和老婆通过深思熟虑商讨之后，决定花自家的钱给领导送!他不能一辈子只当个乡长还是副的呀!事后，壮壮就拿了自己一万元钱找领导去了。壮壮对领导说，我在那个地方已经呆了十几年了，副职也干了七八年，想换个地方，最好是能到城里来，和我一样大的都进城了，像咱这年年是先进工作者，也就是……壮壮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。
领导说，年年是先进不假，说明你基层工作干得好。但你干事太认真，上一次高速公路建设你负责拆迁，乡长说他小舅子房子面积给的小，说结构有问题，不就是土木结构说成砖混结构，看你能不能给通融一下，你硬是不行。干基层工作，有时还需要考虑个别同志的利益问题，脸面问题，难道我们就不应该有一点私心杂念?……
明白了，领导。我知道，你说的意思是我把领导得罪了，但当时我怕村里人知道了有意见，害怕群众上访，因为那个事要公开，所以才尽最大努力搞平衡，搞稳定，搞公正啊。
领导说，有些事你想想，老百姓爱告他告去!他告到省上、告到中央，问题还不得基层解决。告的时间长了，他就不告了。但你把领导得罪了，有些事也就不好办了。领导把话说到这里，壮壮知道这家伙也不是个好官，但他是好官却没权力，他得获取更大的权力，才能为更多的百姓办事。他说，是，是，啊呀!听君一席话，胜读十年书。
领导接着说，再说了，你看你年年是先进，为啥个人问题总是解决不了，人家不是先进的呢?电视台，报社的记者还都采访过你。你是个副职，你的工作做得那么好，你把正职脸往哪儿放……我是觉得你小伙子还诚实，才给你说这些话。
那天领导说了许多，壮壮也受益匪浅。壮壮临走时说：领导，我知道你是个好人，今日到你这儿来，也实指望让你给我解决这个问题，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，请领导笑纳。壮壮把钱递给领导，领导不接。
领导说，你拿那干啥!
壮壮说，你放心收下吧，这钱是我和妻子两个人积累了半年的工资，没拿国家一分钱。说完，他把钱强行给领导放在抽屉里。放好后领导说，你拿你个人钱干啥?壮壮说，别的钱我也不敢动，也没动过，叫人知道了，查来查去的。
这位领导给壮壮还是把事办了，但壮壮当官拿个人钱行贿的消息竟然不胫而走。他再次又得了个“二毬”的名声。人们在私下传言，“二毬”为了升官，把工资都送人了。
后来壮壮当了县扶贫办主任，领导对他说，扶贫资金动不得，这个位置很关键，也只能叫你这六亲不认的“二毬货” 干，别人我也不放心。
二毬本色
一
当了扶贫办主任以后，壮壮把项目资金看得很紧。一次，提拔他当扶贫办主任的那个县长从他那儿借了150万元钱，说是县里发工资倒个前后，最后还了100万，剩下50万元迟迟不能到账。壮壮就不停催要，县长就生气地说，别的局一年还给我拿几十万元，来补贴县上亏空。你上任以来，就不为县上想一点办法。全县工资这样紧，你不能从工程款里倒腾几个，想法把账走平。壮壮说，那不行，项目资金动不得，这是高压线。要叫上边知道了，我不成替罪羊了。再说，这要出了问题，三年不给咱县上项目!不划算。县长说，你放心，上边查下来有我在。壮壮说，不行。你要是花个十数八万，我还可以想办法从几个项目资金里挤一点，数字太大了不行。县长认得壮壮了。知道壮壮是个六亲不认的二毬货了。只得把钱还了。
二
人言好事不出门，坏事传千里。壮壮对县长说的话传到了县委书记耳朵里，书记心想，不信你壮壮不认人。就打发他妻弟去找壮壮承包工程。那时壮壮正着手建移民新村，书记的妻弟就要求承包。壮壮说，行。不过，你心不能太狠，少赚一点，多干一点。你得参加公开招标，中了标以后，不能转包，得你自己的建筑队干，工程质量必须过关，不然就得返工;验收时，是市上的人验收。你到时候别为难我。
书记的妻弟满口应承，就把工程承包了。工程开始后到了砌墙的时候，按合同是水泥、沙子按1：3的比例合成砂浆砌墙，书记的妻弟却弄成白灰和沙子砂浆砌墙。这样以来，壮壮就要求返工。书记的妻弟就不同意。说墙已砌了一半了，你让返工，能否不返工?壮壮坚决不行。壮壮走后，书记的妻弟对工人说，继续干，他是个毬，芝麻大个官。他就把这事给他姐夫打电话说了。他姐夫问他这一返工，能浪费多少钱?他说这一返工至少得浪费四五万元。他姐夫就给壮壮打了电话，壮壮还是说不行。书记说，我给你说话都不行了?壮壮说，好我的书记哩，党给农民盖房子是破天荒的事!农民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!书记说，少胡卖关子，班门弄斧!你只说墙不拆行，还是不行?壮壮说，好书记哩，拆墙的损失哪怕我认，我想办法从别的地方再搞几万元。书记说，啊呀，壮壮，我服你了。在你面前，我这个党政一把手说话也不算数了!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。拆墙的费用你承担，说好了，这事交给你，你说咋办就咋办。壮壮说，你让先拆，拆完后叫我看。无奈之下书记屈服了。
主体建好，到了安门窗的档儿，按合同是铝合金门窗，但书记的妻弟非要弄成钢窗钢门，并且到壮壮家里去了几次，壮壮还是没答应。书记的妻弟说，那不行了我让我姐夫给你说。壮壮一下火了，说，你让谁说都不行，我做事不能没有原则!
三
壮壮干了几年扶贫办主任以后，实在是不想再干下去了。他觉得当这破官没一点意思，尽管只有48岁的他已经口头给领导多次表明了他的态度，领导总说他没到退居二线的年龄。逼急了，壮壮就正儿八经地写了一份辞职报告。他在辞职报告中这样写道，我干扶贫办主任已经6年了。6年来，账务经县审计局审计了N次，(总计用时达两个月之久)经上级扶贫部门审计N次，经县检察院查账2次。而这些审计、查账总计开销达8万元之多，8万元可以买小麦(每公斤1.30元计算)，61538.5公斤，是五六个村民一辈子的口粮，可以为我们村小学建一座教室……
更让人生气的是，这些查账的人有时候无中生有，竟然把他们自己审计时吃饭的账也查来查去，说不应把这些账进入扶贫款的总账报销，这不明摆着让我做假账吗?
再一个问题是，现在的扶贫资金也不好要了，跑项目本身就得花钱，花的钱也不好进账。现在有些领导，也不是一点土特产就能打发得下的。还有一个问题是，想承包工程的人太多，我烦。
几年来，我从单位里没有得到什么，只是坐了公车，抽了公烟，吃了公饭，实际也得的不少了。这样以来，我的工资基本不动，使我节省了大量的资金，我已经感到十二分满意了。因为我牛呼了，当过一把手了。目前只是我的下属老不满足，经常抱怨，说下乡补贴没给他们。但我想他们很美的了，下乡时吃的公家的饭，坐的公家的车，还拿的公家的工资，一天再给他拿上几块钱的补助--不应拿。我把钱在那儿存着。
关于我离职后的人选问题，我想还是让我的副职接替我的职位。他今年已经43岁了，也是从基层上来，又当了几年副职，有经验、有魄力，我若再干几年，人家只能老当副职，我还是提前退居二线，让他干算了……
领导和壮壮谈过几次话之后，觉得壮壮早已无心工作，就让其退居二线了。
退居二线后壮壮就回了老家，回家后很受村民拥戴，村民们又选他当上了村委会主任。一日下午，壮壮挑了一担水，老婆拿着红薯苗子，俩人准备到地里栽红薯。正在街上走着，有几个俏皮的少年走到跟前说，二毬爷、二毬爷，我们大家给你背几句顺口溜，壮壮笑着说，背。于是，几个孩童齐声高咏：
壮壮是个大笨蛋，
不知贪污和清闲。
放的高官他不干，
回家又当破村官。
孩子们背完了顺口溜一个个嬉笑着逃之夭夭，只有壮壮放下桶担，在孩子们身后说，跑，撵。跑，撵。他一边用脚掌欢快地伴着追赶孩子状，一边说，我叫你这一伙碎怂说瞎话骂人。我抓住了。老婆见他这样，也忍不住抿嘴大笑。
当壮壮再次挑起那一担水往前走时，他的心情和肩上的担子一样沉重。难道我错了么?难道我还应该继续做那个所谓的官么?难道我应该与那些人一起腐败么?不!我回老家是对的!再干下去，我可能被那些抱团腐败的分子们踢出局，我倒成了腐败分子!想到这里，他又感到周身轻松起来。他抬起了头，觉得天空无比高远、田野无限美丽!
2007年于西安
作者简介：车向斌，男，1967年生，陕西省潼关县人，大专文化。当过农民，做过工人，当过记者、编辑。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，同年参加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学习，1993年结业，发表各类作品200万字，现供职于某报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