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陵峡 (2019.10期) 春游·三峡 （油画） 柳燕 作
那个春天的傍晚，父亲和他的柏木船从险滩密布的西陵峡中冲撞而出，十来岁的我几乎惊魂未定，却立即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。
柏木船擦着峭壁，徐徐弯进了一条小溪。桡夫子们摇橹的节奏慢了下来，脚也不把船上的“锁覆板子”（甲板）踏得咚咚山响，号子也成了优哉游哉的慢板。溪水似乎是从山的缝隙里挤出来的，在夕阳的映照下，绿得逼人的眼，而最让人想入非非的是水面上居然飘飘荡荡的漾着很多很多花瓣儿。我想弯下身子去捞那些花瓣儿，父亲制止我说，小心掉到水里去了！等一会儿我们去至喜亭敬菩萨老爷，那里有的是花儿，你折几抱上船都行。
疲惫的柏木船在小溪旁的一个山崖下泊岸了。山崖有点陡峭，一些藤蔓绿油油得从山崖上纷披下来，几乎拂着了清亮亮的溪水。父亲安排几个桡夫子做饭，然后带着两个桡夫子和我，拨开藤蔓，沿着从山上蜿蜒而来的石头小路，向半山腰爬了上去。父亲在一处开阔的小平台上停下来，指着像刀劈开的石壁对我说，那里就是南津关，我们驾船的人出了南津关，就跳出了鬼门关。不晓得哪个先人在这个山崖上建了一个小亭子，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“至喜亭”，好像是说我们到了这里就开心了，就喜气洋洋了。我爷爷的爷爷们驾船到了这里，一辈辈传下来，都要到这里烧几张纸敬几炷香，谢菩萨老爷保佑。
至喜亭留给我的模样很模糊了，但是我喜欢上“至喜亭”这个名字。至喜至喜，至而喜！父亲说，出了南津关，他们就跳出了鬼门关。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！父亲的柏木船从归州出发，就注定是一次次与死神较量的开始。兵书宝剑峡、米仓口、小青滩、青滩、牛肝马肺峡、崆岭滩、偏岩子、黑岩子……真是一个“西陵滩如竹节稠”，而且几乎“滩滩都是鬼见愁”。父亲在至喜亭前虔诚地跪下来，焚香化钱谢苍天免死之恩，完全是在情理之中。
从至喜亭下来，天色已经很晚。父亲告诉我，这个山上还有一个洞叫三游洞，我们去过一次，就是一个洞，没得什么好看的，听说很久很久之前，有三个秀才爬上去玩了还写了诗，后来又有三个秀才也爬上去玩了写了诗，就叫作三游洞，这个洞也就有名了。
很多年以后，我来到三游洞。在父亲轻描淡写告诉我的那个“洞”里，我觉得自己来得太迟了！应该在第一次跟着父亲上山的时候就来的呀，但是我没有理由责怪把生死系在纤缆绳子上的父亲。在他的生活中，能识水，懂得在险滩密布的江水里找到突围的生路，就很了不起了，他不懂得秀才和诗，没有半点儿错失。
在唐朝著名诗人、学问家白居易先生的《三游洞序》的碑刻前，我伫立良久。功名显达者和凡夫俗子的差距，其实就是一个眼光的差距。三游洞存在于此岂止千年万年？与三游洞相逢于此的又何止白居易三人？唯独白居易、白行简、元稹他们三人一行“初见石如叠、如削；其怪者如引臂、如垂幢。次见泉，如泻、如洒；其奇者如悬练，如不绝线……爱不能去。”他们被自己发现的美景震慑了，于是兴味盎然，发出“斯景胜绝，天地间其有几乎？”的感叹。既然发现了这里的美，就绝不能辜负了“斯景不易得”的发现。在白居易的倡导下，他们三人“各赋古调诗二十韵，书于石壁”，因为白居易年长且天下皆有“文名”，大家推举白居易为其作序。白居易“以吾三人始游”，状景写物，一挥而就《三游洞序》，这个埋没在荒山野岭的山洞终得其名“三游洞”，从此天下有名。
那一年是公元819年，距今整整1200年。三游洞有幸，宜昌人有幸。白居易三人以自己超凡脱俗的鉴赏力，为中国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风景名胜，他们更以自己卓越的才华，为中国文学史，留下了极其璀璨的华章。当岁月更替整整240年之后的1059年，有“名动京师”之称的“一门三父子”苏洵、苏轼、苏辙，途经宜昌，因久慕白居易三人邂逅三游洞并留下美诗美文美名的逸闻雅事，父子三人断然不肯放过这样的良机，不仅专程造访三游洞，而且在大雪纷飞中夜宿三游洞，留下了父子为三游洞唱和的佳作，留下了“一门三父子”畅游三游洞的佳话，从而成就了三游洞富有传奇色彩的“前三游”和“后三游”的传奇掌故。前后“三游”，让三游洞名声大震，成为中国历代文化名人途经宜昌，必游三游洞并且必题诗赋美文的文学盛事。
自白居易等人“前三游”之后，宋代的“三苏”慕名“后三游”之外，欧阳修、黄庭坚、陆游等大家都比肩而至；明清年间的袁中道、袁宏道、雷思霈、刘大櫆、王士祯等名宿也相约而来，他们都极尽能事地或为三游洞唱赞歌，或借三游洞述怀言志，并且勒石为碑。这些诗文让三游洞成为了诗赋游记的文化集大成之所在。而在中华民族遭到倭寇入侵企图亡我中华的时候，有陈眉介等15位爱国志士在三游洞的石壁上，满怀悲愤地刻上了“万方多难”四个大字，意在唤起民众为民族而奋起；更有爱国将领冯玉祥在三游洞面对苍天愤而诘问“是谁杀了我们同胞的父母和兄弟”？严立三作为当时湖北省政府主席，目睹日寇暴行，激愤难抑，在冯玉祥将军的碑刻后面，加刻了“不共戴天”四个大字，使其表达的家国情怀，更加鲜明深刻，更加痛彻心扉。
这些诗文和碑刻，打动无数华夏儿女。遍布世界的华人艺术家，以独特的方式，把最能代表自己风格的印章拿出来，在今天的三游洞风景区里，建成中国独一无二的“世界华人奇石印章园”，为千年三游洞增添新的文化内涵和全新概念的景观。这一切，无不让三游洞因为自己个性鲜明的“斯景胜绝”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宝库，也为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登高而呼的仁人志士，提供了展示家国情怀的壮怀场景。这样的家国情怀，让三游洞的存在有了更为深刻的民族意义。
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，我与三游洞失之交臂，但是我记住了“至而喜”在民间的强大力量。今天我怀着几分愧疚来拜谒三游洞，三游洞并没有因为我的迟到而对我失望，她以满目的春色揽我入怀。今天的三游洞，在风中，雨中，阳光下，经过1200年的文化浸润，出落得更为丰满，更为“斯景不易得”，成长为当代文化大家范增眼中的“今古齐观”，成为宜昌最值得骄傲的文化名片之一。在三游洞包容的怀抱里，我明白了一个真理，所有美好的存在，对于任何一个追求美好的人，都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。只要人们认识到了三游洞的与众不同，不论早晚，都不会辜负三游洞1200年的翘首以待，都会如约而来，在三游洞的风景和故事里徜徉，寻觅，凝神，眺望。来到三游洞，人们收获到的，绝对不会只是简单的“至而喜”。
作者简介：韩永强，宜昌市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，高级编辑，长期从事散文创作，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散文十二篇，作品入选全国三十多种散文选本，出版有个人散文集三部，主编有散文集六部。